一、1920年代初中國學界的社會學法學觀

傅斯年曾經(jīng)說，“一種學科的名稱”不過是“某套或某某套問題”的代稱而已。探討中國學界對“社會學法學”的認識，不必囿于今天的學科規(guī)訓，認為非有其名不可。今日之“社會學法學”或者“社會法學”，亦或“法社會學”，探討的主要問題是法律與社會的相互關系，那么探討中國學界的社會學法學觀也應由此入手。清末民初，現(xiàn)代法學初興于中國，學界對法律與社會之關系必有認識，但此問題并非本文的關注重點，暫置不論。到1920年代初，學界形成了一套關于法律與社會相互關系的認識。早在1920年1月，北京大學法律系陳啟修就對法律的穩(wěn)定性與變動性有所注意。他認為，法律既要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而變化，又不能時刻變遷，如果“今日一變，明日又一變，則踏于極端社會法學派之弊矣”。由此可知，陳氏認為正常的“社會法學派”之主張，能夠注意法律的穩(wěn)定性與變動性的問題。同年7月，陳啟修在探討法之本質(zhì)時，論及“社會目的法說”。他認為，“社會目的法說”產(chǎn)生的原因是法律專制之流弊，實驗主義哲學之影響和勞動階級之自覺;此派又因“注重方面，小有異同”，再分為心理學的、社會連帶的和實際的理想主義的三派;“社會目的法說”認為法為手段而非目的，貴乎社會的作用和目的，其內(nèi)容應隨社會而轉移，不必有絕對之真理;研究法學，取社會學的方法而非法律學之注釋方法，對于法之適用，重自由的而非邏輯的解釋。陳氏注意到“社會目的法學說”使“法學大勢，為之一變”，“實為法學史上最大之發(fā)見，其先社會而后個人之根本觀念，可謂得理之正”。不過，他認為“社會目的法學”有偏激之處。1922年2月，正在柏林大學留學的吳經(jīng)熊發(fā)表了《法律的基本概念》一文，旨在介紹最新之法理。他認為，20世紀之“理”是“實事求是的理”，是“社會日常行事中之理”;法律公平之實質(zhì)變化莫測，而公平之名目永遠存在;法律不是目的，而是促進人類文化的一種手段;“純粹的法治主義不免種種流弊，必須用治社會學的手段去補救”法學，才能“從法律的專制而得解放”。同月，朝陽大學李炘在《法政學報》上發(fā)表長篇論文《社會法學派》，正式提出了“社會法學”的概念，并對其涵義進行解釋:“標榜法律學為研究社會生活與法規(guī)關系之學，稱之曰:社會法學”。他認為社會法學派經(jīng)由實證的、生物的和心理的，發(fā)展成為綜合統(tǒng)一的社會法律學;社會法律學的“二大革新之旨趣是:否認注釋的方法之自足論而陳述社會學的方法之重要，攻擊法律學自身自足之態(tài)度，主張以法律學為社會學之一部”;其具體研究方法有六:研究法律制度或法律學說影響于實際社會之結果，用社會學的研究為立法做準備，研究法規(guī)實效之手段，研究社會學的法律史學，謀求個別事件的正當合理之解決，使法律目的確實有效。

在李炘的社會法學派之世界譜系中，主張“自由法運動”的法學家們屬于社會法學派，日本法學家穗積重遠、志田鉀太郎、牧野英一和德國法學家施塔姆勒也屬于社會法學派，其中對施塔姆勒的正法觀尤為推崇。①1923年1月，東吳法學院陳霆銳提出了“社會法系”之概念。他認為，社會法系是最近一個世紀以內(nèi)，“諸文明先進國”在個人主義之外另創(chuàng)的一種特殊法系。在陳氏看來，社會法系在文化上的根本點是社會義務而非權利，其立腳點是“社會互助論”。陳氏斷言，“社會派之法律思想，將來必支配世界他日之法律，必無可疑也”。②除了上述幾種有代表性的觀點之外，學界還出現(xiàn)了關于刑法和民法社會化，以及主張通過法律手段實現(xiàn)勞動者的生存權、勞動者和勞動全收權的法學社會主義論。前者如劉震的《戰(zhàn)前戰(zhàn)后刑法之社會的任務》(《法政學報》，1920年第2卷第2期)和許藻镕的《現(xiàn)行私有財產(chǎn)制度的基礎觀念和他將來的趨勢》(《學林》，1921年第1卷第1期)，后者如署名三無的《法學的社會主義論》(《東方雜志》，1920年第17卷第5期)和楊孝斌的《社會主義與法律之關系》(《法政學報》，1920年第2卷第5期)。

二、張志讓對社會學法學的推進

1.提出“社會學法學”的概念，分析“社會學法學派”興起的原因1924年1月，張志讓在《社會學法學派之起源主義及批評》一文中正式提出了“社會學法學”的概念。這是在陳啟修、李炘、陳霆銳之后提出的又一個指稱西方“最新法律思想”的概念。他認為，自上古至19世紀末，法律學說可分為哲學、歷史、解析三大派，而新進興起的第四種學派則是社會學法學派。根據(jù)張氏的理解，該派的“原則與主義”有四:一為社會利益與個人利益之協(xié)調(diào);二為“重新審查法律所根據(jù)之原則是否與近世世界之狀況不背”;三為進行“社會學之研究，為立法之基礎”;四為“法官判案當隨案情之異同而求判斷之公允”。③由此可知，張氏心目中“社會學法學”的內(nèi)容至少涵蓋社會利益理論、法的社會學研究和法律的運行實效等方面的問題。在張氏看來，社會學法學派之所以迅速崛起，有兩方面的原因。首要原因是原有各派的法學學說的“陳腐失用”。哲學派“以為法律乃所以表示吾人天然的性質(zhì)”或“保護吾人之自由意志”，“每欲藉理想之力，以證現(xiàn)有社會制度與經(jīng)濟制度應行存在之理由，因以保全法律所規(guī)定之現(xiàn)狀，其結果則法庭判決每在法律上為公允，而在事實上為失平”。歷史派“對于法律性質(zhì)之觀念與哲學派同，皆以其為表示永久不變之原則”，“以舊有法律為足以代表自然法”，因此專重“從歷史上觀念之發(fā)達與特定社會之習慣中所得之固有原則”，不容破壞“無過錯則無責任、契約自由”等原則，由此阻撓法律之改良。而解析派則認為“法律純?yōu)楣苤握咧睿珜⒛撤N規(guī)定應用于某種之事實而已足，不必復問各案之特點，以致判案每患失平”，“即就契約一端而論，此派學者與法官皆牢守契約自由之原則，以為人皆能自謀其利益，無待國家之相助，及見保護工人訂約之法律，則決然判決之為無效”。所以，張氏認為原有的哲學、歷史和解析三派的法學學說都會阻撓法律的進步，不適應于時代的發(fā)展。該派興起的第二個原因是“近世社會和經(jīng)濟之狀態(tài)變更，因此有新需要發(fā)生”。“自經(jīng)濟革命以來，巨城四起，工人麋集，職業(yè)之分日細，資本之集日多，舊有法律，早應重加審查，革故鼎新，不容再緩，故第四種學派乃應運而生”。

2.“新”“舊”之間，定位社會學法學為“新”張志讓主張“欲知新學說之地位，不可不先知舊學說之內(nèi)容，羅列兼陳，美惡斯辨”。②張氏認為，自古以來關于法律性質(zhì)之認識有十二種，即“神授關于吾人行為規(guī)則”，“見容于神”的“古有習慣”，“先哲所習知關于吾人行為之安衢大道”，“表示萬事萬物之天然性質(zhì)，以哲學方法而發(fā)現(xiàn)之原則”，“永久不變之道德原則”，“人民之合意”，“管轄宇宙之神智之反射”，“最高主權體之命令”，“為人類經(jīng)驗所發(fā)見，足使吾人意志在不妨害他人意志自由之范圍內(nèi)，有最完全之自由之條規(guī)”，“為哲學方法所發(fā)見，法學著作及司法判例所闡發(fā)的規(guī)則”，“有勢力之階級的條規(guī)”，以及“經(jīng)濟或社會原則對于吾人在社會中行為所表示之方針”。③對于上述十二種原則，如果再從法律目的觀言之，實可分為三派，即“草昧時期”認為法律的唯一目的是“維持社會之安寧”，古希臘羅馬時期認為法律的目的在于“維持各人在社會上固有之地位”，17世紀以后普遍認為法律的目的在于保護各人“自然平等”的權利與調(diào)和各人之自由意志。④張氏認為，這些學說“皆于法律史上，先后占優(yōu)勝地位”，但近世出現(xiàn)的第四派則“頗如旭日春潮，方興未艾”。張氏眼中的第四派，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興起的“新學派”，其時代背景是“大規(guī)模之工業(yè)如林，職業(yè)之分工益細，自由主義漸失效用”。張氏注意到此派學者“漸舍吾人意志而注意于吾人之需要與欲望”，“法律之目的不在于調(diào)和意志，而在于調(diào)和人類需要最多之滿足”，“法學中之問題為評定各種需要之價值而予以法律上之承認”。評定各種需要的價值，張氏推薦了新黑格兒派柯勒(Kohler)的文明標準，新康德派施塔姆勒的“以具有自由意志之人集成社會”之標準和狄驥的“社會互賴與社會職務”之標準。他相信，“法律之進步，實可于此覘之矣”。⑤張志讓認為“社會學法學成效已著，他日造詣，正未可量”，⑥此派“雖屬新創(chuàng)，然勢力已甚蔓延，立法司法各方面皆已受其影響，繼長增高，其未來正未可量”。

3.率先闡釋社會利益理論1923年7月，張志讓注意到希臘政府于該年2月頒布的具有特殊性質(zhì)的農(nóng)地法。為了改變希臘農(nóng)民極端困苦的狀況，希臘政府強迫收買私有土地，以供貧乏農(nóng)民之用。張氏認為其政府“不過為大多數(shù)人的利益起見，不得不奪甲種人之地以授乙種人而已”。⑧可見，此時張氏已經(jīng)意識到法律與社會公共利益的關系問題。1924年初，張志讓詳細地闡釋了社會利益理論。他認為，社會與個人之利益問題是社會學法學派的首要原則。張氏首先闡明法律、權利、利益三者之關系。“在法律上之權利之后，有社會與個人之利益，法律承認之而使之成為權利”，即法律在前，權利在后，法律的作用在于協(xié)調(diào)社會和個人利益，而后產(chǎn)生權利。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如何協(xié)調(diào)呢?張氏認為，只要搞清楚了“社會為保全其存在計，有何需要與需求應受法律之承認”和“個人利益得承認至若何程度，而仍不與此種需要與要求相抵觸”兩個問題，個人利益便能與社會利益并存，成為法律上的權利。由此，張志讓認為“社會利益之研究，實為制定法律之前提”，而應為法律所承認的社會利益應當包括“公眾安寧、社會制度存在之擔保、社會財源之保存、公眾道德、公眾進步和個人生命”六種。⑨張氏還認為，衡量各種利益，必須遵守“滿足最多之要求”，同時“使其他要求受至小之犧牲”的原則。而這種衡量“每易隨立法司法界個人觀念而變更”，解決的辦法在于“法學家與社會科學家的合作”，“由社會科學家以經(jīng)驗和科學的方法，研究社會的狀況和利益的輕重，將所得的結果供法學家采擇”。①張氏注意到，美國法官卡多佐提議設立審法機關以及美國法律學校聯(lián)合會設立法學研究所，都旨在促使法學家與其他社會科學家的合作。②由上可知，張氏接受了龐德的社會利益理論。就目前所見之材料，此為中國學界最早關于龐德社會利益理論的論述。

4.梳理歐洲三大民法典與社會學法學的相互關系張志讓認為，因受18世紀之哲學和經(jīng)濟學觀念的影響，該時期的法律思想認為“社會改造的基礎，端在無限制私有財產(chǎn)權的承認，人權的保障，人民主權的產(chǎn)生，與夫政權的分立”，個人自由是法律的目的，“在私法范圍之內(nèi)，吾人行為皆以自私為動機，而社會利益不與焉”。③這種法律思想體現(xiàn)在《拿破侖法典》中，具有四個特點:一是法典為私法上唯一的法源;二是法律在保護有產(chǎn)階級的范圍內(nèi)，人人平等;三是全部法典都是根據(jù)有數(shù)的原則演繹而來，“適用論理過度”;四是法條過于嚴密，法庭沒有伸縮的余地，會導致法律不能應社會新發(fā)生的需要，不能適應各案案情的變化。④張氏認為，《拿破侖法典》適應了當時的社會經(jīng)濟狀況，但最大的缺點在于不能追蹤社會的變化，最終成為“進步的障礙”。而法國的法官和學者們常以為該法典已經(jīng)將全部法律關系涵蓋而不思補救之道，故而難以持久。⑤張氏看到，19世紀中葉以來，社會和經(jīng)濟狀況飛速變化，“生產(chǎn)之量日大，職工之分日細，勞工人數(shù)日增、階級之沖突等皆為法典成立以前所未有”，由此，在法律思想上“個人主義漸為社會利益主義所戰(zhàn)勝也”。張氏所稱“社會利益主義”，是指“人群聯(lián)合之觀念”和“共和之觀念”。“人群聯(lián)合之觀念”表現(xiàn)在“行政法對于足以影響法律關系之公共利益，加以規(guī)定;法律關系，一以公共利益為標準;立法者為保障公共利益起見，對數(shù)種法律關系，不復聽由個人自由協(xié)定，而為特加規(guī)定;新法律采個人互助之原則;限制某種權利之行使，及對于不發(fā)生有形損害之行為規(guī)定責任”。“共和之觀念”主要針對家屬法，注重夫妻間之平等關系，父之權力漸減而義務漸增，私生子地位改善。

三、結語

關于法律與社會相互關系的研究，張志讓提出了“社會學法學”之概念，與陳啟修、李炘、陳霆銳等人提出的概念相比，名異而實同。不過，張志讓的理解顯然更為豐富，包含了許多前人及同時代的學者所未曾注意的內(nèi)容。關于社會學法學興起的原因，其他學者往往就法律的“個人主義”立論，而張志讓則從法理方面論述過去三大法學派之“附腐失用”，并考慮社會和經(jīng)濟變遷的影響。張氏還注意了歐洲三大民法典與社會學法學興起的相互關系，并率先引介了美國法學家龐德的社會利益學說。張氏并不囿于某國某位法學家之觀點，對法國之孔德、狄驥，德國之耶林、柯勒、施塔姆勒，美國之龐德、卡多佐皆有考查，描繪了一幅相對完整的社會學法學之“世界譜系”。面對社會學法學在西方的強勢傳播，張氏并未盲目尊之為“法律發(fā)展之趨勢”，而是仔細考查了批評者的觀點，經(jīng)考證之后才相信“法律進步之道，其在斯乎”。以上種種表明，張志讓對社會學法學的理解，較之此前的學者，要略高一籌。1920年代，社會學法學之理論與思想在中國速興起。先有陳啟修、李炘、陳霆銳等人介紹，后有張志讓等人詳細論述，其后更有吳經(jīng)熊、陸鼎揆、丘漢平等東吳法學院學者之發(fā)揚，當時在法學界最有聲望的北京大學、朝陽大學、東吳法學院、北京法政大學等學校幾乎都成了社會學法學的傳播平臺，絕大多數(shù)法學家相信社會學法學之思想是“法學進化之趨勢”。社會學法學之強勢，由此可見一斑。此一時期，中國現(xiàn)代法學的發(fā)展尚難稱成熟，社會學法學對法學理論和各部門法學皆有不小的影響，從而對中國現(xiàn)代法學的發(fā)展起到了某種導向作用。學界對社會學法學在法理上的共識，又影響到后來南京國民政府的立法和司法，從而間接地影響了近代中國的法制進程。張志讓在社會學法學方面的貢獻，也是對中國現(xiàn)代法學之發(fā)展的貢獻。本文僅從社會學法學方面立論，權當拋磚引玉，以期引起更多學者關注此問題。無論如何，在中國法學發(fā)展史上，張志讓是一名不能被忽略的“法學家”。

作者： 賴偉 單位：中山大學歷史學系